我坐在馬尼拉金融中心的國際會議廳裡,室外是東南亞28度的春天,我在氣勢宏偉的會場裡卻冷汗直流。這是一場國際研討會,來自近30國的企業代表、學者專家、非營利組織領袖,一起商討預防與解決日漸頻繁的天災。偌大的舞台背後是整片深藍色的絨布,優雅地像夏天的夜空;典雅莊重的實木講台在舞台左側,像漂在無邊大海中一葉扁舟。「等一下打死都要躲在講台後面」,我心裡這樣盤算。三天的緊湊議程中,我被安排在第二天下午上台;看著台上各國講者專業、冷靜有條理、甚至帶著幽默的講述各國對付天災的經驗,眼看馬上就要輪到我,腦中不斷出現那個問題「這誤會太大了,我為什麼在這裡?」(這場研討會對我來說根本也是天災,太諷刺了)。
回想兩個月前,我答應主辦單位主持論壇,是因為他們輕鬆地跟我說「論壇主持人只要負責引言、串場、問答、結尾,加起來講話不會超過10分鐘」。但接下來兩個月中,我都在拿頭敲桌子,怪自己為什麼要接下來:「那是要用英文妳知道嗎、天災根本不是妳專業但台下都是大老妳知道嗎、全場只有妳一個台灣人,做不好全台灣都會丟臉知道嗎?」每一天,我都想寫信給主辦單位說我那天可能會生病、或是因為行程的關係我當天不能出席但坐在台下聽我都可以,很不幸的,最後我還是沒膽這麼做。嚇傻的我開始戒慎恐懼地查資料、精心準備了講稿和幽默的結語,之後就是瘋狂背稿:平常背稿、打包行李時背稿、候機時背稿、吃飛機餐時背稿、在馬尼拉的瘋狂交通中,都在背稿。明明只有10分鐘的講話,感覺像總統發表就職演說一樣緊張(好吧,或許我比他們更緊張一點)。
但輪到我時,我還是幾乎要中風了。
跟我合作密切的美國同事傑森特別走過來握我的手說「祝妳好運」,跟他溫暖的大手和輕鬆的笑容比起來,我的手心溫度像吸血鬼、表情像僵屍,我語調生硬地道歉「對不起,我手好冰,我好緊張」,他還是一貫微笑「冰死了!但妳一上台就會超殺,我知道」。印度同事莎薇莎過來摸著我的臉頰,說「親愛的,別擔心,去給他們好看吧」。他們的鼓勵好像有點效果,恩,大概三秒吧。
大家都會緊張
跟內向/外向沒有關係,公眾演說專家尼克•摩根 Nick Morgan 在富比士雜誌撰寫的文章中表示只有10%的人不會害怕上台(註一)。神經學家希歐•曹賽德斯(Theo Tsaousides)說明人類在面對威脅下會激發自律神經系統,身體分泌腎上腺素、準備戰鬥或逃跑,而公眾演說就是這樣的威脅,原因可能包括心理(暴露於不熟悉的環境、不認識的群眾、敵暗我明)、想法(把公眾演說視為對名譽、形象的潛在威脅)、情況(缺乏經驗、害怕受到評論等)、與技巧(註二)。至於如何克服恐懼或羞怯,蘇珊•坎恩描述這是新大腦安撫原始大腦的過程。大腦中較原始的那部分(稱為邊緣系統,特別是杏仁核)會檢視環境中既有的威脅(有老虎在附近嗎、我旁邊是一掉下去就會粉身碎骨的懸崖嗎、我站在這麼顯眼的地方會成為野獸目標嗎),而隨著演化,邊緣系統周邊演化出新的大腦區塊(稱為新皮質,特別是大腦額葉皮質),其中一個功能就是安撫恐懼。
每個講者上台前的糾結,就是杏仁核說「不要去,那是危險的地方,你會暴露行蹤,而且根本不知道會是甚麼狀況,你可能會死」、然後大腦額葉皮質說「安啦,冷靜一點,淡定淡定,你不過是上去講個話,沒有危險,不會怎樣」之下的拉扯。
上台講話不會比閒聊可怕,真的!
職場上公眾演說的技巧越來越重要,不管是部門會議、或是對外演講,大多數人每年總會碰到幾次必須面對一堆眼睛盯著自己講話的狀態。我們可以對很多事情恐懼,可以怕高、怕黑、怕一個人去開刀,但不是每一件事情都會直接影響到工作;很不幸的,公眾演說就會。去年整理資料時,發現我竟然不知不覺上台講過上百場了,從幾十人到幾百人,對象從一般民眾到大老,從台灣講到美國… 想想我的杏仁核跟大腦額葉皮質也是很辛苦,總是頻繁又經常性的打架,如果有下輩子,他們應該不會想投胎到內向者的腦袋裡。我的演說經驗不少、大腦額葉皮質已經被訓練得很好,可以有效安撫杏仁核,雖然每次都還是想抓住洗手間的柱子不要上台。但憑良心說,如果真要比的話,演講比閒聊還容易一些。跟大家分享過去在我身上效果不錯的作法:
完全掌控
演講其實是相對好控制的環境,你知道會場在哪裡、議程是甚麼、會發生甚麼事、知道你準備的內容、知道別人不會跟你講話/搶話、甚至可以規定觀眾問問題的方式跟題數,還可以自動得到大家至少30秒的注意力!「誰想要人家注意我啊,就是這樣才恐怖好嗎!」你心裡一定這樣想,但閒聊時你要邊聽人家在講甚麼、邊想自己過去有哪些經驗可以提供、邊斟酌甚麼時候開口才不會不禮貌、還有顯得有智慧… 經過這麼多繁複的程序,才能取得一個小團體的注意力。而上台時,只要做好自己,全場就可以知道你要表達的意思,C/P值超級高!以這個為前提之下,重點是完美的準備,而就是內向者可以操作的部分了。我很喜歡「百分之九十的努力,都發生在幕後」這個說法,從正面觀點來看,只要做好準備,還沒上台前,就已經拿到九十分了呢(我的大腦額葉皮質真的被訓練得很好,對吧)。根據德文專業撰稿人協會統計,準備新的演說時,每一分鐘的演說大約需要一小時的事前準備(註三):收集資料、設計簡報、一遍又一遍的練習…這些都是不用上台就可以做到的事、也是內向者的專長。
同樣是公眾演說,20分鐘的業務報告和一小時的收費演講,表現方式和準備方法完全不一樣。如何設計簡報架構、如何運用視覺輔助、如何展現肢體與語調、如何說個好故事、如何成功讓觀眾接收訊息與行動… 網路上很多文章、市面上很多書可以參考,都可以幫內向者做好準備,而我自己受益特別多的是充滿內向風格的「上台的技術」(註四)。
真正關切的主題
前陣子瘋狂迷上一個其實已經紅很久的搖滾樂團,上 Youtube 看完了他們所有演唱會,聽某首主打歌的次數肯定超過他們一輩子唱的次數,聽到唱到哪個字主唱會習慣性做甚麼動作我都一清二楚。但是,我發現有些場次他唱得比較認真,有些就比較混,我稱這個為「靈魂」。是的,即使是從 Youtube上,觀眾感覺的到靈魂。而對內向者來說,有沒有靈魂的差別,在遠在上台前、開始準備講題的那天就可以感覺到不同。
內向者因為刺激來自內在(自己覺得有沒有價值、意義)而非外在(觀眾會不會喜歡),所以如果是講自己關切的主題,就會比較專心、比較有活力、比較投入。如果不能講自己覺得真正關切的主題,內向者會認為比較耗費精力。然而對專業講者來說,只要上台就應該有專業的表現,職場激勵講師謝文憲(憲哥)的說法是「就算不真的用力,也要看起來很用力」。同樣的道理,政治人物、歌手都是,面對不同群眾講一樣的政治理念、在世界各地巡迴唱一樣的歌曲,不斷重複;但每一場,他們都要表現的跟這是唯一一場一樣,畢竟對觀眾來說,這或許就是唯一。
我曾經在美國巡迴演講一個月,相同主題、不同聽眾,整整一個月。講到最後我精疲力竭,飽受折磨,開始覺得為什麼主辦單位不放影片、或把我的聲音錄下來放就好。我的夥伴發現後適時提醒我「觀眾可能看不出來,但是我們知道妳累了,再撐一下」;從在那時候起,我除了深深佩服每個開巡迴演唱會的歌手,也下定決心即使是用撐的、用演的,也不能讓別人看出來。這對內向者來說是非常消耗能量的事情,我用下面的方法保存能量。
用自己的風格
站上舞台時,大家都想像自己的偶像一樣(無論是賈伯斯或東尼羅賓斯),模仿他們的風格、希望創造一樣的舞台效果和舞台魅力。這樣很好,除了一件小小的阻礙:你不是他。
我很喜歡的例子,可以看到「做自己」的力量。柯林是被評為十大新秀的年輕棒球選手;但三年過去,現在卻是球隊頭痛的對象。他是個友善開朗的孩子、身體狀況也沒問題,球場上的表現卻跟當初大家想像的天差地別。眼看他年紀漸漸變大,狀況卻沒有改善,球隊教練決定讓他進行諮商。心理諮商師發現柯林不同於大部分追求完美的頂尖球員,他個性隨和樂天、總是帶著輕鬆的微笑,但問題就出在他太在意自己和其他人的不同,因此希望自己成為高度自律的完美主義者。在追求過程中,卻失去原本的個性,導致球場上表現受到影響。在諮商過後,柯林接受自己的風格,知道成功的球員不只一種樣子,並且得到有許多跟他類似的前輩成功案例最為印證,他選擇相信自己。短時間後,他以黑馬之姿登上世界棒球的最高殿堂。
演講也是一樣,每個人風格不同:有人慷慨激昂、有人溫和誠懇、有人妙語如珠、有人黑色幽默;對內向者來說,如果硬要演成甚麼樣子,只會落得跟東尼一樣的結果:不但演不好別人、連自己都做不成,而且累到不行。找到自己舒適的風格,才是內向者最能節省能量的事。平常的你講話是50分力氣(內向者大多聲音柔和),上台頂多變成60分,大不了請場地設備人員把麥克風音量調大;如果你喜歡冷靜分析,就不要硬逼自己搞笑,因為觀眾看的出來。至於要如何找到自己的風格,可以從過去經驗與小規模練習開始:以前哪次演說比較成功、為什麼我比較喜歡那次、大家比較喜歡的點在哪裡… 知道之後,多多嘗試、請別人提供想法、慢慢調整,就可以有自己的樣子。
如果你是那英,就不要強迫自己當蘇芮(她剛出道時大量翻唱蘇芮的歌,藝名是「蘇丙」),這樣歌唱節目就會少了一個親切的評審,懂了嗎?
不怕上台以後
我是連跟好朋友聊天時話都很少的人,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是過著這樣到處講話的生活。經過這幾年訓練,似乎已經可以平安下莊,甚至收到一些正面的評價。
我最驚嚇的一次經驗,是有次在某大企業富麗堂皇的大禮堂中,幾百名高級業務員與VIP客戶的場合。主辦單位沒有通知我時間提前半小時(我到當天還跟主辦人確認),因此當我拖著行李箱、拿著咖啡悠閒進場時,台上主持人正好宣布「大會3分鐘後開始」。少了準備時間的內向者,就跟沒穿防彈背心的警察一樣,表面上看起來還好,但實際上非常脆弱。那天還好講題是掌握度較高的、主辦單位、搭檔講者都是熟悉的人,心情也安定的比較快,馬上調整後順利進入狀況。台下觀眾反應熱烈,還被高層主管介紹到不同地方演講,算是安全下莊。經過那次之後,感覺心臟又更大顆了一些。只是暗暗希望這種會出人命的壓線,以後都不要發生了。
回到文章開頭的研討會論壇主持,身體僵硬、手腳冰冷、只聽到心跳聲的我,深吸了一口氣上台拿起麥克風。接下來的一個小時我腦筋一片空白,完全不記得發生甚麼事。等回過神,大家已經開始熱烈鼓掌。
下台後,日本代表說「妳看起來好冷靜又有自信,穿的也很好。妳應該要覺得驕傲。」
馬來西亞代表說「整場裡面妳是我最專心聽的。」
義大利講者說「我特別享受妳的主持- 熱情、充滿活力,像新鮮的空氣」在美國的同事看完直播說「妳的主持無懈可擊、熱情,結尾更是完美!」
尼泊爾講者的老婆跑過來緊緊握住我的手說謝謝;但這一切都比不上散場後,主辦單位執行長走過來說「妳是台灣來的,對嗎?做的好!」
*文章出處:方舟文化